过完了2013年圣诞,从上海乘大巴车到安徽。
车辆在下午开始出发。我与朋友告别,与上海告别。
城市在后退的瞬间,我蓦然感到,我很喜欢这个城市。
似乎在生命的所有里,在某个瞬间铭下了关于这个城市繁华与明媚的印记,在城市启动的刹那隐隐的浮在心口。
大巴车上挤满了人。那些衣衫不整的人,头发凌乱。他们脸色青黄。他们的脚旁是被编织袋包裹的棉被,他们是我的老乡,是一群把血泪和汗水洒在黄浦江畔的我的安徽籍老乡。
他们恋恋地看着这个城市在黄昏的视线里褪尽繁华。他们沉默的姿态,是因为,他们知道这城市永远只是他们人生的进路中一个短暂的驿站。
上站是故乡,下一站是未知的未来。
他们抽着烟,浓重的焦油味,在车厢里弥漫。
这几乎是民工专列了。
他们有人坐在车道里,仰着头,看着车载屏幕里的音乐画面。辛苦的姿势,却毫无怨言。
空气里有泡方便面的酱香。
大巴车在高速上飞驰。田野渐渐的模糊。当夜静静的袭上来的时候,他们不再说话。只有屏幕里的旧时的音乐,在唯一的喧哗。
我身旁是一个美丽的女子,他静静的看着窗外移动的暗影,和象波浪一样滩过灯火的城市。我想起了诗人何其芳说过,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美丽的少女,该是多年寂寞。我想是的。美丽的女子,在一群民工之间,像一个摇曳的剪影,会将漫长的旅途装点多姿而丰满。
车上放的是一些老歌,是一些会让我想起童年的老歌。
我听见有人在跟唱,小声的跟唱。
当那首《酒干倘卖无》的歌响起时,我听见车厢里一阵小小的喧闹。
音乐声音很小,小得只听到伴音。我在前排,可以勉强听到苏芮在唱。已经很老的苏芮,依然能够把那首歌唱得人心悸动,温柔而潮湿。
我听到后座人在喊:“把音乐搞大一点”。
那浓重的乡音,在整个车厢里响起,那是我家乡的声音。那个在水一方的县城,是他们的故乡。
车厢里没有灯。声音在黑暗的车厢里很醒耳。
司机似乎根本就没听见喊声。他和着音乐,边唱边握着方向盘。在他看来,那是他一个人的音乐。只有他可以能够享受的音乐。
“把声音搞大一点!”又有一人声音再一次重复。
音量还是那个音量。
我听到司机在嘟啷着,“民工!”
那一瞬间,我感到有种热的东西从心里往上涌。
我拍着司机的肩说:“师傅,后面的老乡听不到音乐,他们叫你把声音弄大一点。”
他接过我递给的烟后,回头看了一下黑暗中的人们,拧大了音量。
一首经年累月的歌,在这个寒冷的夜里,在这个民工专列的旅途中,流淌着,成了最奢侈安慰。
有人开始跟唱:“多么熟悉的声音,陪我多少年风和雨,从来不需要想起,永远也不会忘记......”
声音如沧桑的风掠过。温暖,如村口刚刚开锅的爆米花。乡土的气息,如飘荡的炊烟。
我听见了更多的声音在唱:“假如你不曾养育我,给我温暖的生活,假如你不曾保护我,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。是你抚养我长大,陪我说第一句话,是你给我一个家,让我与你共同拥有它......”
我实在想不到,这些民工,我家乡的民工,竟然在这首歌里如此惊人一致的在为同一首歌而情怀荡漾。
这首曾经在童年响遍村口,牧满山坡的歌谣,是什么在这样回家的夜晚,打动他们的心,他们唱得这样投入和动情,异口同声的汇成声音的河流?
童年的歌,依然会在多年后的旅途中不经意地响起,在经过生活的辗转流离,在经过山庄和城市的苦痛伤悲,是那最初的珍藏依然在撞击着他们飘泊的心,那是他们关于青春和理想的纪念,是他们最纯真向往的标记,溶进那首童年的歌谣《酒干倘卖无》。
他们要的不多,只是大一点的音乐,只要一首童年记忆中的歌谣,在回家的途中,让他们的心灵不再孤独。
我实在不知,这点小小的愿望,竟然得不到满足?
他们依然在唱,他们会想起曾经激荡的理想吗?他们在歌声中,会想起家的模样吗?他们的妻子,和孩子,他们土坯的房子上面升起的炊烟,红红的灶火映照着爱人如花的脸庞。
我想,他们想到了,他们的歌声如此多情,那是一片感动的海啊。
“远处传来你多么熟悉的声音,让我想起你多么慈祥的心灵,什么时候你再回到我身旁,让我再和你一起唱,酒干倘卖无,酒干倘卖无,酒干倘卖无,酒干倘卖无......”
我散落在天南地北的家乡的民工,我的故乡枞阳的民工,今晚,有幸与你们相遇,有幸听到你们唱起我记忆深处的歌谣,你知不知道,在黑暗的车厢里,有一个人正为你们的歌声,而泪流满面......